望雲

周惠娟


自客廳傳來的聲音,可能風太強勁了,竟然像遙遠的呼喚。很久沒有聽到這親切的名字了,從前母親最愛這小名。

小時候的我頑皮透頂,常把家裡的東西改革兼破壞,父親常怪責母親沒有把我好好管教,不知是否精力過剩,總不可能靜下來。為了我;母親常遭到鄰居及學校的投訴。

直至我六歲,興趣竟然從地面轉移到天上的星雲,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我開始以小書畫家的姿態記錄下由初一至十五及由十五至三十的月圓月缺;星子與月亮的排列和親離狀況,這一來家裡各人都為了我的新動向齊齊舒了口氣。

可是新的麻煩事來了,有時發現了兩夥流星飛逝,我開始想到生死,祖母常被我問東問西:「天上的星兒會死嗎?它的閃亮會隨著年長暗淡下來嗎?」

祖母總是笑著說:「傻女孩,星星不是人,人才會死。」

我靜靜地站在祖母身旁,其實心裡著實害怕,怕人離、人去、人病、人死亡。及至年紀稍長,開始愛上了或飄或聚或濃或淡的── 雲。雲,真是好看,愛它的萬千變化,愛它的瀟灑溫柔。有時雲的多姿多采會附和著欣賞者的心靈,成就人們的理想圖畫。

除了「觀」雲,我也愛「察」馬,有時會作一些兒假想 ── 馬若能騰雲駕霧;多帥,多壯麗。

有時看到天上風起雲湧,亂成一片的雲海,好一幅莽莽蒼蒼的百變圖,甚至在無雲的時候,天空是一片的藍,我會會心地笑:「哼!不一會你們還不是耐不著寂寞乖乖地回來嗎?」果然天上的「藍」又聚回走了的「雲」。此時;我可樂了,一切都在預料中實現。

望雲;就這樣給母親當作愛稱。父親是實幹派,他不喜歡母親叫我望雲,他說:「望雲聽來教人有虛虛飄飄的感覺,還是叫回她的原來名字好了。」也沒有多說其他理由,我常覺得母親很有才氣,有一回我正在練習草書,母親觀望了一回,一聲我來也,提起筆擺好姿勢,我急著迴避一旁,望著望著 ── 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說:「媽,如果有朋友在此,一定要請他們站得老遠老遠,哈 ── 別人一定以為母親果也是一位隱名埋姓的何方墨客。」

母親聽了毫不以為然,倒是滿有神氣地說:「做甚麼事兒都要有格調氣勢,寫草書無氣勢,只落得滿紙蛇行鼠竄。」就這不經意的提點,給我在日後的藝術生命起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又有一回,這回我真的對母親心服口服,她的「盲拳打死老師父本領」,看來不簡單,平日練習古箏,常常愛拉著母親坐在身旁聆聽,而自己嗎?酒不醉人人自醉,何止以為是高手簡直認為此曲只應天上有。

怎料到母親突然來一個大殺風景的評語:「這首春江花月夜的古曲,有些地方彈得太硬了,沒有餘韻,亦太造作。」然後用聲音唱出音樂:「如果這樣不是更有韻味嗎?」

我給呆住了,心想母親如果是藝術家她一定有很好的成就,可是我又能否作母親底──望雲呢?畢竟真的沒有完全的宇宙,然而從母親的啟發,藝術的感知感覺有很多時候是與生俱來的,有人窮一生努力也不能達到。

自從母親去世;望雲之名也從此銷聲匿跡,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不許人間見白頭,唯有阿Q一點,母親美麗的顏容在另一國度仍然看顧著父親,看顧著家裡的人,還有暗中有時哭泣的我。

返港之後,偶然碰上朋友,當他們問及母親,我總說很好很好,心裡著實痛楚,一直以來,我都不肯承認母親已經死了,也匆匆地把話題轉移。問世間情是何物?情?誰能參透?

望雲呀!驀地驚覺,猛然回頭,原來是小甥女:「姨姨,原來妳有一個好得意的花名。」她手中拿著一幅多年前寫給母親的大字,這小靈精最愛翻東翻西,也像我小時候愛問長問短,趁她尚未察覺眼中有淚,連忙用手帕往臉上抹,她奇怪起來,我說:「颱風把姨姨的臉也弄汙了。」

拖著她的小手直往廳內跑,也跑散了心底的惆帳。

原文載 於香港聯合報16-1-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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