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到了最高點是屬於全人類
──傅聰談感情、人生、家事、國事

藝術到了最高點是屬於全人類……
周惠娟

前言:

人情練達皆文章,人們往往愛用「象牙塔裡之人」來形容藝術家,是耶非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攝於傅聰六十歲壽辰筵會

攝於傅聰六十歲壽辰音樂會的後台

傅聰在他兩埸六十歲壽辰音樂會演奏完畢之翌日,我在他下榻酒店進行了差不多兩小時的訪問。藝術家總有點兒脾氣,開始訪問時並不太順利,筆者有點像考生接受面試。往後,深慶聆聽了一位感情飽滿的鋼琴家,以言語代替手指,奔流出如泉靈感和對生命與藝術的看法,限於篇幅只能忍痛取捨──

聊聊罷!不要做訪問了。

對於藝術家的言語思維,我希望能下筆準確,如演奏家之演奏「忠於原作」。

這幾十年來寫我的文章很多,很多都是道聽途說,亂編一通。「人」就是喜歡編故事,他們從不去尋找真實,真的不應該。(聲浪逐漸增強,我看到了傅聰的憤怒。)

驅使我訪問你的原因是:第一次喜歡你的音樂,尤其第二埸演奏,我深受感動。

說來聽聽,為甚麼從前不喜歡我的音樂?現在為甚麼又喜歡了?

打一個譬喻,有些詩本來很美,多加註釋就膩了,如美人,美得過分令人受不了。你的音樂無論彈及演繹都很好,但我覺得多了些東西……

唔……(從鼻子裡哼出來的回應,面容寬和與台上演奏完畢的傲慢判若兩人。)

偶然聽到港台播出你在記者招待會的訪問錄音,很多人生哲理,同時亦流露了藝術家的抱負和情懷,(他離開座位,取了一枝煙斗,並沒有馬上燃點。)在另一方面,我在想,從前你的音樂很美,現在多了很多道理,會不會太多東西彈不動呢?

你繼續講罷。(唉!我的天,他只是笑而不語。)

第一天的音樂會,我聽了,冷下來。第一首是史卡拉蒂的奏鳴曲,我不大喜歡,覺得未入境,但很新鮮很實在,有人說你彈舒伯特不像舒伯特。可是甚麼才是舒伯特!

他們知道甚麼是舒伯特,哈……

傅雷家書也提到你對舒伯特的理解,他有點像莊子的氣質,但莊子的瀟灑並非不痛苦。

瀟灑是不痛苦,這是很膚淺的講法,蘇東坡不是很瀟灑嗎?他嘗盡了人間不少艱苦。

舒伯特的G大調幻想奏鳴曲,我覺得你彈出舒伯特心靈的另一面──不安。同時亦感覺你在樂句與樂句之間自由馳騁,我不知怎樣說,也許用「進入藝術」來形容罷,就憑這份感情來到這裡。

告訴你,我們搞音樂的,就以自己來說,所有的人生經驗,一舉一動及思想等,當然存在於我的音樂,這只是一部分。而大部分,我是花功夫花時間去研究作曲家的心靈,他們的內心世界。音樂是很具體的學問,一般所謂批評家,他們到底把譜子看過沒有?知道不知道譜子裡說些甚麼?(他手中的煙斗一上一下往玻璃桌上鎚,嗓門子很響,我暗地舒一口氣,他開腔了。)一埸音樂會完畢,彈的讚的,很容易虛無飄渺的說一大堆甚麼甚麼。可是拋離了音樂的具體學問。對於這一切,我根本不當作一回事。只有我的同行,我尊敬的同行,正如中國有句古語,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就是古代鍾子期與伯牙,失去知音,寧願琴聲不再。所以真的懂音樂,真的內行人,才是我所關心的,願意切磋的對象。

藝術家往往是主觀而執著的……(我的話還未說完,被打斷了。)

不是無根的執著,我可分析,可以解釋每一個句子為甚麼這樣,不同意見一定有的,我常跟我很多好朋友一起討論,大家有不同的發現和見解才有意思。譬如我父親對一首詩的看法與錢鍾書的看法有時不一樣,但他們常常互相啟發。

你滿意自己的演奏嗎?

偉大的音樂,沒有一個演奏者能達到音樂作品整體,絕對不可能,真正偉大的作品永遠比所有最偉大的演奏家更要偉大,永遠都是如此。

很多評論文章或介紹文章,都說你放進很多意象的東西,如詩書畫……在你的音樂裡面。

我都沒有刻意去「放」,這些都在我的文化,我的血液,也就是內涵。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更不能夠懷著目的去「挑」。

一切都是自然而就的藝術素養,所謂「料子」。

是呀!而且他們總愛圍繞著中國文化來講我,他們忘記了我在西方生活了四十年,我對西方文化的了解,看來比一般的中國人要多,要彈奏西方的音樂,當然要對西方文化了解,真正的了解。

完全忘我投入西方的音樂境界?

藝術到了最高點是屬於全人類的,我是說西方音樂有西方文化背景,要表達她的藝術,就必須知道其由來,最後無分國界。

可否請你談談一些音樂美學的心得。

所謂美呀!方正的不是美,美總是帶點不規則性的,這在美學上講最基本的道理,完全對稱的都不會美。

需要一點兒的缺憾?

不是的,我意思是指在不平衡裡頭的平衡,才產生美,不然的話是「死」的。

不規則衍生色彩!

生活本身就不是方正,它是活的東西,不是規則性的物體,是說不規則當中自有它的和諧,甚至表面看來不協調的東西,卻融洽了。

你彈的蕭邦前奏二十四首,作品二十八,我掉落了眼淚。

昨晚一位不是搞音樂的,是一位演員,說話頗有深度,他說很喜歡我彈蕭邦的音樂,不光是感受到蕭邦,而是音樂裡的思想世界,他說他亦流眼淚,這是他從來沒有的經驗,對我來說,這就是我最大的成功,如果聽的人感覺到樂曲偉大,我的目的達到了,至少一部分達到了。我就如一位傳訊的人。

藝術裡的感性與理性如何析辨之?

感性裡面有很多理性,感性是經過理性的不斷磨鍊,理性被火燒煉過之後,才是有感情的藝術,才能與人產生心靈上的共鳴。蕭邦的前奏曲,上次在記者招待會說過,二十四首前奏曲包羅萬象,非常悲慘,很有宇宙性,凝重悲壯。一般人覺得蕭邦的音樂總是風花雪月,但真正的蕭邦比這種境界深得很多很多,而且一般人所喜歡的蕭邦並不是真正的蕭邦,真正聽蕭邦音樂是須要下功夫,是心靈與心靈之交會。

享受至高至美是痛苦的,可是從痛苦卻又得到滿足。

對,蕭邦很苦,他的苦不光是苦,是對生命永恆發出悲鳴和感概,前奏曲裡面的變化,有時像地震,有時像山崩,內心的風暴,命運的風暴和大自然風暴結合起來的樂句。

昨晚我很仔細聆聽整場演奏,我知你在發掘作曲家的內心世界,很「真誠」。

我想問問你對舒曼大衛同盟舞曲有甚麼感覺?

沒有蕭邦的感動,可是嘛,從舒曼這首音樂想起你彈舒伯特的G大調幻想奏鳴曲,舒曼欣賞它,而且很理解舒伯特在樂曲中所表達的性格,通常說舒曼與舒伯特是兩種性格,但舒伯特這作品的「不安」,他了解。

是兩個性格,絕對的兩個性格。唉。這些大藝術家甚麼都了解。

大衛同盟曲,這作品不是很完整,有時很片斷,你的琴聲有時凌亂不安,有時狂妄,有時很沉思默想,轉瞬間卻又熱情起來,非常片斷。

Yes,Yes,他最後是發瘋死的,當時他真的有點瘋,他那想入非非,就是他最美的音樂境界。這作品又長又複雜又難掌握,一般人都不喜歡彈這作品,蕭邦說舒曼的音樂根本不是音樂,蕭邦的胸懷較窄,舒曼這人又即興又開闊,最能欣賞同行的人。舒曼這首樂曲,我認為非常好。

你滿意人家稱你為鋼琴詩人嗎?

沒有所謂,人家愛怎樣說就怎樣說,跟我要搞的學問是兩回事。

亦有這樣子說;六十而不惑的傅聰,浮過了藝術之新領域。是否跳出了鋼琴詩人框框?

怎麼?我現在就不是鋼琴詩人?去判斷一個藝術家,不能單憑彈了一個作品就冠他一個標籤,應該談的是作品「本身與演繹」,不能以一個藝術境界去貫通所有的作品,就是同一位作曲家,他的作品風格內涵很多時都不一樣。判斷他們不能天馬行空,要有「本」。

這就是忠於原作精神,可是如莊子所說 ── 子非魚……

是呀!話是這麼說,但說得玄之有玄。

子雖非魚,但可以知魚性,這點可以理解。

還有,除了具體精神去分析作品,所有藝術家都要有直覺,沒有直覺就不必談藝術,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講的藝術三個境界,一是強烈的感受和直覺,二是開闊而忘我地追求精神,第三境,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就是說藝術這東西,追求了一輩子,好像永遠找不到,忽然找到了。

第三境界是 ──「悟」然後有所「得」罷!

我覺得這三句話講藝術,講美學,講絕了,沒有人講得更徹底,更真誠,更具赤子之心。年紀越長離赤子之心越遠,生活整天教你怎麼怎麼做人,就是說你怎麼假裝。「苦笑」可是失去了赤子之心,人的情操亦告毀滅,所以藝術家的赤子之心是必需要的。

擁有赤子之心難,保持赤子之心更難,如何處身俗世而能清者自清!

對呀!所以紅樓夢講賈寶玉是塊頑石,在大觀園這所俗不可耐的府第,寶玉就是寶玉,沒辦法把他污染,徹底赤子之心。

後記:

本來答應編緝把訪問過程精要寫出,結果發覺不可能,因為每段談話轉接都有起點與止點及層次感,而且談話內容豐富得很,處理不當會令整篇訪問變得「浮」、「滑」,甚至出現如音樂「炫技」的味道。於是決定順著寫。

前半段的訪問多是談音樂藝術及修養,後半部是縱論宇宙、人生。其中包括國情、人情及他對愛情的看法。最後他重申一句語,他說:「很多人都把我的說話理解錯了,我是說六四事件未『解決』之前,不會回到中國。他們把話說成,六四事件未『平反』之前,不會回中國。『平反』與『解決』是兩種不同的解釋呀!」

最後我對傅聰說,甚麼時候他回中國演出,甚麼時候我一定坐飛機專誠去聽他的音樂。

方正的不是美,美總是帶點不規則性的……

原文載於星島日報16-12-1994


 

 

「情,不能虛偽,要昇華才是最美」

── 傅聰談感情、人生、家事、國事


 

「幾十年的精神情人有好幾個。現在偶然為之之事依然發生。不過我比較珍惜我的世界,把時間放進音樂裡。」

「中國人都在拼命為錢,可是中國人其實很需要精神上的東西。一個民族沒有精神上理想上的東西是沒有希望的。」

著名鋼琴家傅聰,生於一九三四年,一九五八年在波蘭留學畢業,五九年從波蘭出走英國。他與父親 ── 中國翻譯界巨匠傅雷俱享學術與藝術之盛名。所不同者,傅聰為當時政治形勢所迫,自行放逐;而其父傅雷乃傳統文人風骨,士可殺不可辱,於文革期間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與憂患與共、風雨同舟之妻子朱梅馥雙雙自殺。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廿一日及廿三日,傅聰演奏完他六十歲 生辰音樂會。翌日我在他下榻的酒店進行差 不多兩小時的訪問。以下是訪問中傅聰談及對人事、國事和愛情的看法。

好像跟外面世界隔很遠

兩埸音樂會你自己認為怎樣?

比較滿意,因時間連接得好,又沒有因坐飛機時差之弊。這次我先到新加坡演出,然後台灣、日本,最後是香港。外間以為跑來跑去不斷演出好不寫意,其實精神壓力很大,藝術家生涯不容易,生命是很苦的,當然亦樂在其中。每到一處地方便把自己關在旅館,不讓外界打擾,練我的音樂。換句話說;人生目標變成非常單一,但搞藝術的人非常需要單純和專注。

藝術家常給人不近人情的感覺,大概是專注罷?

今次來香港我什麼都不管。兩埸音樂會時間逼得很緊,中國人特別好客重人情,但我不能光是應付人情而減少練習,因此往往得罪了很多朋友。香港是很奇怪的地方,送票似乎是明文規定。有時手上票子送光了,遭到沒有票子的朋友怪責,認為沒有給他面子,中國人把人情與面子混為一談。在外國沒有這回事,就是聽最好的朋友的音樂會,我都是自己掏腰包的。這種情形弄得我很煩,我好像跟外面世界相隔很遠。

諸如此類,對你的演出有影響嗎?

站在台上,心中只有音樂。可是太多這樣的事情,總會有些兒受干擾的感覺。

想起一些問題,詩人、作家、藝術家,很需要「真」、「靈性」。可是當這世界迫使你面對假的時候,如何適應?如何自處?

這些身外的東西,人家假我不假就可以。我真的得罪了很多人。

名之於藝術家似乎很矛盾。若然不為人知,是非常令人惆悵的際遇,可是有了名氣是否名高被名誤呢?

一定要從中開脫出來,我們中國人最愛用大字:大師呀,大藝術家呀,偉大到不得了!名片上印上一大堆名銜。我又是教授又是博士,我甚麼都沒有把它們印上,我連名片也沒有。

沒有一個一個的大字,肩膊也輕鬆多了。

多年前跟香港大學一位教授吵起來,因他們要頒給我一個榮譽博士。我說已經無所謂甚麼名銜了,他覺得我不對,我說不接受難道就是沒有禮貌。唉! 真莫名其妙!

藝術家的感情世界

沒有情操與氣質不能在藝術上取得大成就。

只可以騙騙人。

容許我問一問藝術家的感情世界。

這問題是屬於感覺,很難說得清,也很嘮叨,各種各樣的感受。情,用最簡單的方法解答,它裡頭絕對沒有一點假。有虛偽的成份就不是好東西,情要昇華才是最美。李斯特是一名花花公子,很有創作才華,他看重名利,他的音樂作品很多炫耀技巧的東西,而他真正好的作品,亦是感情昇華的作品。Petrarch Sonnet 裡頭沒有甚麼炫耀,相對亦是他較有價值的面目。

《傅雷家書》裡這樣說,很多人也這樣說,你的感情很豐富,愛情嘛非常令人眩目!

唉!

很喜歡金代詞人元好問的「問世間情是何物」。能告訴我一點甚麼是情?

唉!人罷,有許多層次,對不對?有七情六慾。其他人看我與真正的我相差很遠。對我來說,一切有趣的、美麗的、動人的,我總會「懸」著。擁有嗎?花不起這些勁,尤其是到了我這個年齡,我越來越有此感覺。年輕時很容易衝動。現在回過頭再看,也沒有什麼懊悔。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變為年紀的一部份,在乎你怎樣做,做得對了,就是正確。可是現在的我,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有很多很好的朋友,亦有男女之間的朋友,還有幾十年的精神情人,有好幾個,每次想起她們,我心裡永遠有這個情。她們對我亦是,我們並不需要在一起,但 always there(想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偶然為之之事現在依然會發生。人只能活一次,應該盡量活得飽滿。不過我現在比較珍惜我的世界,感情事,我承當不了。

到了化境?

情這東西不光是我要付出,別人也要付出,除非兩個人都到了一定的境界,付出而不希望回報。可是……現在我要付出的是把時間放進音樂裡去。

情是很深的東西

藝術家在他們戀愛當兒,最有表達和靈感,你放下情心,是否令藝術失了些兒光彩?

不是情心不生,現在的我有更智慧深入人生,這些都比我年輕時深刻多了。

也就是說你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境界?

可以這樣說,人生本是很簡單的,何必弄得太複雜呢?情也是。我很喜歡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情是很深的東西。

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又是另一種情。

我不喜歡「大江東去」,詞中有種霸氣。我喜歡「江城子」,因詞情真切,也是千古絕句,太深刻了。

這樣深情,太也是付出嗎?

這不是付出,而是精神的豐足。

說不過你了。你不喜歡蘇東坡的「大江東去」,大概你不會喜歡彈貝多芬的音樂罷!

貝多芬的作品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他覺得自己代表一種力量,他的「我」字寫得很大,「人」字也寫得很大,是大寫的「人」。他的理想是全人類都變成這麼「大」,他希望所有人都從黑暗中解放出來,他的《命運交響曲》是代表人類的解放。如果貝多芬搞政治一定也是弄一個天翻地覆,與毛澤東不相伯仲。毛澤東也是這樣,他的「大」字很大,「人」字同樣是大寫的「人」。

毛澤東的孤獨、凄涼

毛澤東的字很狂,很有氣概。

而且詩寫得很好,「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了不起,了不起的大詩人。可惜……世界是這樣的:真正的獅子只有幾個,獅子是非常弧獨的,大部份的是羔羊,還有一批豺狼;可憐的獅子總是被豺狼絆倒,豺狼本事,所有羔羊都偏向豺狼,獅子是無助的。貝多芬若是政治家,恐怕也非常可怕。毛澤東很有宇宙感,心頭高,理想大,當不成政治家就一定是大藝術家。他的「詠梅」──「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我看了很感動。他總希望所有人都變成像他這樣的一隻獅子 ──「天翻地覆慨而慷」。可是他不可能,周圍的人都庸俗,沒有人瞭解他。他是很悲慘的,對中國人所造成的禍害也很大,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我也感到毛澤東很慘,很孤獨,一直想改變歷史改變人性

很慘,很悽涼,晚景更悽涼。他自己知道一無所有 ──  一埸空。他胸懷抱負改變世界,解放人類,這都是妄想,做法也殘忍。但從哲學方面來看,他並不殘忍,他看得高看得遠, 他有宇宙感和氣魄。他說原子彈也沒有什麼可怕,少一點人嘛?也許是好事。這當然恐怖,但站在哲學上面,也不算什麼。他覺得這世界實在很骯髒,沒有什麼可值得留戀。最好是全部洗乾淨了再重新來過。他在造夢,當藝術家就可以,以夢想來管世界大事就不行了。

不能以個人遭遇判斷事情

如果他有點佛家哲理就好了,看事物不會絕對的黑絕對的白。

所以一般人不大瞭解我,說我這人怎會這樣的對毛澤東?我父母都是毛澤東的犧牲品,我自己也是毛澤東的犧牲品?一輩子做「放逐者」。國家之痛,殺父母之仇,可以說是家仇國恨。可是,唉!都是兩回事情,一個人不能以個人的遭遇來判斷事情,要有歷史感,還要以抽象的宇宙、空間、時間與廣度來衡量這人,而不是以一般世俗的眼光來看。

毛澤東嚮往的是純潔的世界、高尚的國家,也希望人人跟看他走。

他就是這種藝術家氣質,他的醫生在回憶錄寫他一時這樣一時那樣,有太多非非之想。唉!他這樣子就編進了中國歷史,做了真命天子,所有人都向他頂禮膜拜。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是中國共產黨這些王八蛋幹的好事。他們為什麼容許毛澤東變成這樣?坐轎子的人有罪,可是抬轎的人更有罪,是這些人弄得他沒有辦法,他變成傀儡,他跳不出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他怎麼辦?毛澤東永遠不安於現狀,他總認為停滯不對的,他有抱負有理想,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你覺得周恩來怎樣?

周恩來我受不了,毛澤東放火他去救火。人家說他好人,為什麼沒有在放火之前站出來說幾句話?文化大革命他站在老毛身旁一起投票。他明知道老頭子發瘋了要闖禍了,為什麼不及時勸阻?毛澤東有句話:「忠臣比奸臣有時更要壞。」這話是有道理的。

中西音樂與傳統哲學

回到音樂罷。中國為什麼沒有音樂,我的意思是夠水準的音樂?

音樂嗎?西方近代的的幾位大作曲家的作品不是偶然的發展,是跟歐洲的人文主義發展有莫大關連的。十四至十六世紀歐洲文藝復興,也就是說對人的肯定。人文主義被肯定,方使西方音樂紮根為人的另一種精神追求。不論日本人也好,中國人也好,為什麼都接受了西方音樂?為什麼西方音樂給人類有這樣強烈的感受?因為它代表了一個人的精神。在中國,音樂的地位根本與西方不同,這與傳統哲學有關,認為音樂是很危險的,可以使人好也可以使人壞。音樂受到禮教思想控制,變了廟宇音樂,停頓僵化,音樂並沒有自由奔放地發展。道家佛家音樂是講修身養性,就算一般有識之士也認為要沐浴焚香才見靈性。他們靜心彈樂,音樂是往內省而沒有與外間世界交流,所謂清心除卻雜念。就算中國近年沒有往傳統音樂路線走,亦接觸到西方人文主義,但始終未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子。近代中國藝術除了黃賓虹、齊白石兩位,能有世界水準的真的找不到。只有中國近代小說有些突破,我讀了一些中國青年作家的作品,他們的思路都超脫了政治階段鬥爭,轉而以人性深層為寫作的方向。

近代中國的文學、音樂、藝術,似乎沒有個人風格。

都成了政治工具,音樂就是為了宣傳服務。中國作曲家由於近年開放了,以西方作曲技法音響作為借鏡,可是這些都是徒具外表但欠缺內在的作品。其實中國音樂廣闊得很,中國的地方音樂算得上全世界最豐富的。在自己的寶庫裡頭發掘 , 才是走對方向 。 比如說,近代舉足輕重的歐洲音樂家巴托克,就是從匈牙利民間音樂脫胎出來的。

中國很多傳統藝術都有輝煌的成就,近日聽了不少中樂作品和近代中國音樂,總是吸引不到我的專注力,除了少數的幾首。

因為淺,沒有深度。

例如書法,就是了不起的成就,可能因為沒有文字獄的關係,我覺得書法最能放開人性。行書、狂草、篆刻,都達到藝術的高點。

書法當然了不起,它有幾千年的歷史。

你會回中國嗎?

近年常被人關心問題,你會回中國嗎?

很多人都把我的說話理解錯了,我是說「六四」事件未「解決」之前,不會回到中國。他們把話說成「六四」事件未平反之前不會回中國。「平反」與「解決」是兩種不同的解釋,我很不喜歡用平反兩字。

對於民運人士,你對他們有什麼看法?

後來那些民運份子,那些學生,很多都是淺薄的,胡鬧得一塌糊塗。他們一點都不像魏京生。今後我會做一件事,鼓動人們支持魏京生得到下一屆諾貝爾和平獎金。這並不是意味著我對諾貝爾和平獎有什麼特別看法 , 它實際上是一項政治把戲。可是我覺得做這作事情可以制暴,這是對魏京生的作用。第二,中國這國家很奇怪,一方面又排外,一方面又崇洋,這是針對國人對事物價值觀的做法,可惜沒有人以這樣的想法看問題。我是想以毒攻毒。

為什麼對魏京生如此推舉?

我認為魏京生是中國當代奇人,我非常欽佩這人,他是了不起的人物。一個工人出身,在監牢裡坐了十五年,仍貫徹他的思想。在中國,硬骨頭的人很少。他這人一直在思考。我讀他在獄中寫的信、他的思考文章,非常感動。而且他很有理性,他沒有否定儒家思想,也沒有否定馬克思主義。他講人性,講人權,他探討,他講道理。我覺得中國需要一個曼德拉,他就是中國的曼德拉。

為了曼德拉的就職慶典,我到過南非,我知道南非的情況。近幾十年國際上沒有聽到使人振奮的事,都是教人沮喪的所作所為。居然在南非看到令人歡呼的事。的確,他是不平凡的人,非常刻苦。我的南非朋友告訴我,不光是南非黑人擁護他,南非的白人也擁護他,都是從前騎在黑人頭上的白人。還有南非右翼激進份子。為什麼?因為曼德拉的精神境界最後解決了南非問題。他不單還給了黑人做人的尊嚴,也還給了白人的做人尊嚴。這些白人以前 they don't feel inside good(內心並不好過)。過往白人是在圍城之內,周圍被黑人包圍著,基於一種 siege mentality(被困心理),所以非要把黑人降服、把黑人壓下去不可。最後黑人問題解決了,他們亦鬆了一口氣,這樣的話,他們也很正常地做人。我認為中國人的問題亦是這樣。

鄧小平變相對人民賄賂

正常地做人,你說得太好了。

天安門事件前,中國人第一天站起來了。從四九年開始,中國人足足有四十年沒有站起來,沒有說出心裡話。一下子。中國人都變了,變回了做人的樣子。可是只維持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現在的中國人又像著了魔,窮兇極惡,只曉得賺錢。這是鄧小平出的鬼主意,等於說,沒辦法了,你們去賺錢罷!是變相對人民賄賂,保護著他手中的權。

你反對人們賺錢?你怕他們利慾薰心?

我覺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精神上理想上的東西,這個民族是沒有希望的。中國這國家的文化太古老了,變得狹小。你看中國人都在忙忙碌碌拚命為錢。可是中國人心裡頭其實很需要精神上的東西,所以我認為中國需要魏京生。我並不是說魏京生將來要做中國的導人,我沒有這意思,而是他代表了一種精神。

說起精神思想,在所有的宗教哲學中,我比較喜歡佛家思想,可惜中國人沒有好好理解諧和與積極性,所以中國好像沒有精神的理想境界。

佛教傳到中國,跟印度的成了兩回事。我也是所有宗教思想當中最喜歡佛家的哲學 , 我覺得佛教對中國文化起了很好的作用,尤其內裡的寬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並不希望把鄧小平說成怎樣,也沒有人奪他的權,當時的學生也沒有反對他。只是他們怕,心中有鬼。魏京生他說準備這一輩子把牢底坐沉了,他坐牢子坐了多少次了。

「鄧小平一旦去世,『六四』非解決不可。可能後來的人會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這些『王八蛋』,不值得去談論他們。」

我也有同一看法,儘管不完全同意他的思想。可是他的意志、人格,我就是佩服他。

這樣硬骨頭,真了不起。中國監牢不好坐呀!甚麼都沒有。重要的是他有歷史眼光,他所寫的文章就強調中國一定要政治現代化,他的話就說中了。他說鄧小平將來也變為笫二個毛澤東,結果他比毛澤東更差,毛澤東沒有向人民開槍,但他幹了。

「六四」問題一定會解決

那麼你看「六四」的問題怎樣解決呢?

中國事情總是這樣,一定要等老頭子死了。鄧小平一旦去世,事情非解決不可,可能後來的人會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這些人都是「王八蛋」,唉!不值得去談論他們。不過總的來說,歷史自有它的發展意義,歷史的車輪是不能倒轉的,這是共產黨自己說的話。「六四」的事情一定會解決,否則這口氣不能平 , 不光是我的氣,全中國老百姓的氣都不會平。

歷史會作出公正的判斷。什麼時候你回中國演出,我一定坐飛機專程聽你的音樂會。

原文載於九十年代4-1995

後記

這篇訪問距離今天約六年了,人情事物俱變傅聰九八年十月返上海及北京演出,這m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訪問的藝術,在乎能否引發被訪者暢所欲言的興趣。

傅聰是一位非常主觀的性情中人,若然從" 是" 與 "非" 的角度評論他的思想,不難找出某些爭議點

但從中卻看到一位藝術家的思維方式和氣質

傅聰的音樂,在他的談話當中隱約可見

今天的他,又是否五年前的他?

也許在他的音樂找到答案

10-5-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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