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懷故人

── 記野草詞人韋瀚章老師

周惠娟


韋老師正觀看《長恨歌》的演出

題目是前年中秋訂的,文章也是前年中秋寫的,無奈今年中秋將至,韋老師在另一國度任自逍遙,只賸人間舊識新知,各自評價其詞在中國藝術歌曲的存在價值。

韋氏生於一九○六年一月十七日,逝於一九九三年二月廿七日。為中國近代著名歌詞大師,一生致力曲詞藝術及教育工作。抗戰期間,寫下多首血液沸騰振奮民心的抗日歌曲,著名的有《旗正飄飄》、《白雲故鄉》、《弔吳淞》等……,尤其是《旗正飄飄》,是針對日本人恥笑中國人是一盤散沙,東亞病夫等而寫的。歌詞內容:「旗正飄飄,馬正蕭蕭,槍在肩,刀在腰,熱血似狂潮,好男兒,報國在今朝,快奮起,莫作老病夫,快團結,莫貽散沙嘲。國亡家破,禍在眉梢。要爭強,須把頭顱拋。戴天仇,怎不報?不殺敵人恨不消!」

一九三二年和黃自合作第一部中國清唱劇《長恨歌》。全劇共十闋歌詞,可惜黃自只能完成當中的七闋樂曲,其餘四、七、九闋樂章,由其入室弟子林聲翕教授補遺。

韋瀚章在中國藝術歌曲起了舉足輕重的位置,很多流傳深遠的藝術歌曲都是詞出其手。

又逢 中秋節,除了小時候最感興趣,現在似乎作為每年一家人大團圓的日子。

時代在變,連賞月的程序也安排在中午飯之後馬上開始,這都要多得父親夠民主,好讓家人各自尋找節目。

想起韋老師,即時搖他一個電話──

「老師,是小周呀!」

「小周,月來不見妳了!」

還是那把親切爽朗的不老男聲,但卻多了一份喜悅。

「老師,我馬上來香港跟你過節。」

「好……好……但有些學生來了,我們都外出吃了頓豐富的午飯,現在肚子仍脹卡卡的。」老師高高興興地回答。「啊!好哇,那麼提早賞月罷。」

韋老師愛穿著得整整齊齊,深灰色西褲配間條淺藍色恤衫,結上一條合襯的棗紅小圖案領帶,可能嫌領帶妨礙他工作,一腦兒把它掉往肩後,好不神氣,亦富生機。望著他,白髮童顏,行動雖然緩慢,但思維還挺敏捷呢!

話匣子打開,東南西北的最愛開老師玩笑,但每次總被他老人家連消帶打的──不給我佔──那怕是半點兒「上風」。果真薑是越老越辣,奈何!還是乖乖地正經起來。

「老師,數天前讀了樂評人畢繫舟寫的一篇文章,內容全部報道有關你的抗戰歌曲,歌曲背景、合作人物及影響等……」

不知不覺扯上作家們的「御用」筆名,這些筆名嗎!煞是有形好看,多姿多彩各自風騷。

而我?用筆名的年代只限於少年十二十五時,現在竟然戀上自己的名字,夠親切也。

韋老師說:「我也有一個筆名──野草詞人。」

「哇,好呀!真真有詩人墨客的味兒,也夠浪漫,如果我是善劍者,當也號稱甚麼……斷魂俠客,哈,咱們師徒倆豈不真也風流?嘻……」

老師嗎?一位快將八十七歲的長者,向我扮個哭笑不得的鬼臉:「妳休想在老夫面前班門弄斧。」說著、笑著,然後慢慢進入思維……「野草對我來說有雙重解釋,我的詞名野草詞同樣懷有雙重寓意。」

「哦!」我眼定定的望著他。

「野草是野生植物,看似微不足道,因此容易被人忽略,可是另一方面它卻象徵了生命的頑強韌力。」

聽著……輕輕道來卻有無窮懾力,不自覺地拿起紙筆、紀錄、聆聽,亦邊作欣賞。「野草當大雪嚴霜之際死亡,春天來了,又重現綠翠,令大地倍添生氣。尤其在巖湢的山漠,一片蒼黃中點綴色彩,它為環境增加生機與欣賞價值,然而……」

老人沉默了一陣子。

「它的地位卻是介乎可有可無,似是無意義實是有意思的野草,是憑藉大自然的力量而生而死,來去瀟灑,更毋賴人力去專注裁培,它的生存是其生命的一份承諾與默契。」

我動容了,來自一位長者深情的話語:「那麼為何野草與歌詞拉上關係?」

老師覺得我神態今番真有可取之處,亦素知我愛自彈自讚。竟破題兒說:「小周果然聰明,懂得問也問得好。」

哈!我纔不害羞呢,「何止聰明,還可加點智慧呢!」

但不敢多造次,住了聲,凝望老師──

「我的詞是寫給作曲家譜曲獻與藝術歌唱者演唱的,可是藝術歌曲卻少人注意,但它是恆久的有生命力的,更有一份奉獻的心靈。雖然要挨受被冷落的傷感,可是對美的嚮往和藝術的執著,我深信好的藝術作品一定不會永遠不為人識。所以這些歌這些詞一旦給人們注意了,馬上便活潑起來,彷如過了寒冬一樣,它的意義是給生命多點滿足和啟迪。」

情,一絲一縷的溶入這護老院的小室,如歌、如曲,字字珠璣由韋老師口中娓娓道來。我靜靜地傾聽。

「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讓它發揮力量罷,大自然是平等的,每事每物都有它的因緣,優秀的藝術作品正如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有它的欣賞者,讀者、聽眾,和觀賞者。他們定然感動藝術家的心血和熱情。」

忍不住我又故態復萌。

「哈!老師,你說的,我全懂……真聰明。噢,對不起,總是戒不了自稱自讚。」「也不壞,有些時候讚讚自己,很好很好,不過不要目中無人便是。」

我可有點委屈了。「才不會呢!只是愛拿自己開玩笑罷。」

我笑,老師也笑,老師笑起來很好看,還帶點童真,他告訴我青年時期也是很調皮活躍。這些我深信不疑。

他繼續道:「藝術的感染力可大可小,吸引力也是不可估量,自賞也是藝術成就的過程。」

「沒有自賞,何來神采呢!」我說,認真地。

平凡往往完成不朽,今天平平的一聲「我來也」竟然寫下如許情深。

「老師,如果把今天的談話記為文章,那麼,當然以一種平易有心的文格,若以音樂作比喻:不能用貝多芬的格調,唔……就用莫扎特的吧,他是那麼的充滿靈采。應該是這樣,嘻。」

愛笑捉狹是我的天性。

老師也是常樂的人,他連連點頭,這回興致真的不小。

「貝多芬的音樂我覺得太深了,很苦,很有哲理,不是每人都能聽懂,我不是不喜歡,也不是說他不好。但莫扎特的音樂則很有人氣,很有我們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和言語,並且非常親切地與人感通。」

「我不是研究音樂,我只是純以欣賞者的感受講出一些聽後反應。貝多芬有很深很濃的『情』在音樂中蘊藏著,但卻不易為人理解,他的『情』有時離開『人』太遠了,難以捉摸。如孔子、孟子的理論,不是不好,但太哲理化了。如傳道者,只講道理卻遠離人情、人性,這樣同是難以令人產生共鳴,沒有生趣的道理,往往使人神經緊張,不一定是緊張,是太嚴肅,而且容易變得和寡曲高。我不是單指貝多芬,只是說這一類,而我一向愛寫令人舒服和人與人之間多些感情和共鳴的東西。感情一定要深,情深最是動人。」

每次韋老師說到情深兩字,不期然加上一個助語詞「好……」情深,眼睛流露出情深的閃亮。

「唏」,我說:「那麼你對中樂又有何心得?」

「說真的,對中樂我是沒有很多認識,因少接觸之故。」

他站起來喝一口清茶又說:「可能會更嚴肅,更重道德,更受哲理重重圍困。」

「我同意藝術給太多理論框著,會動彈不得,不能動的藝術,會僵硬和瘖啞無光。」我說。

老師點點頭,看來他談話興致真濃。

「以前統治者總愛弄權,常向人民施壓力,聖人君子亦迷上把自己高高托起,高得脫離人的本格、本位,是所謂超凡入聖,唉,可嘆。但現代人無論如何都不能離『真實』太遠了。」

由野草,野草詞到音樂、人生、和點點古今人事,真真是無心執筆竟成章了。

「老師,你該小睡一刻了,」他可不管,「給妳看看一首詞作,有兩個字用得很新鮮的,在古詩詞裡不曾用過。」

生命的喜悅,是全賴對它的強烈觸覺,一切的善萬萬不能脫離赤誠的鍾情,老師在書架上取下野草詞集,可能把詞牌記錯了,遍查不著,但他依然興奮得連疲倦也忘記了。想阻他東翻西查,但還是由他,看見這副興奮的表情,難得難得,老實說,我也累了。

「小周,詞是寫在數年的一個中秋夜,那天晚上天氣本來好端端的,突然下起大驟雨,月光不見了,想起逝世的妻子,內心很是傷感,就如不測之風雲。也許是天公有意吧,不一會兒雨停了,一陣風把雲層吹散,月亮又再次從雲裡冒出,一霎光景多樣變化,想起了亡妻,於是寫下了一首詞。」

老師不肯罷休,真的要把詞找出來,不忍令他掃興,心生一計:「老師,剛才你說在詞中有兩個字用得很創新的,可否把記得的都寫出來,我心急先讀為快。」

果然妙計生效,老師取出筆來,我馬上給他一張小小活頁紙。

「突破雲層光漸透,惜問荒山也照孤魂否?但得伊人情似舊,敢煩月姊傳音候。全首詞作記不清楚了,因當時一陣風來得太美了,竟把蓋月烏雲一掃而空,忽然有落寞孤單之感,不期也問亡妻在泉下是否相同?我用『突破』兩字就因明月破雲而出,好像對我有所眷顧。」

唉!好美的情意,內心不禁惻然,望望老師嘴角一絲笑意,想必正在回憶過往美好的日子。平日他愛告訴我一些和師母既溫馨又惹笑的三二小事。

「小周,妳同意『突破』兩字用得新鮮嗎?」

「嘩!簡直新潮,新詞賦舊詞,真佳句也。」

三兩下功夫,逗得老師眉開眼笑,於是把握時機,揚聲說:「老師,我充滿文思,馬上回家著手整理。」

返家途中,思潮起伏,想起徐志摩的詩《偶然》《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生命,不同的光亮,背後定然有其不同的發亮點。不再多想了,且回復途人的心情,看人來,人往,更聽車聲,市集聲。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四日凌晨四時初稿

一九九三年八月廿一日重新整理

原文載於文匯報19-9-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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